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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祖祠神龛中的那只青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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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5-12-8 点击次数:
  

王光订

走过沧桑世事,一念间忽觉银丝几缕,却始终未曾忘记,老家祠堂的神龛中还留有一只青箱。往昔耀眼的光泽已然不再,却依然幻化出神圣,将祠堂的门楣也装点成了“青箱世家”、“青箱世第”。

先是老家那些自己名字也认不全的长辈,却不知从哪里获得了一种经典学识。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也听不到天气预报,掐指一算便知此刻出门要不要带雨具,从来没有掐错过。依然记得当年生产队长一大清早的叫喊声:“下午四点前要将晒场的稻谷全部入仓,酉时前会下雨。”就记得当时艳阳高照,从外姓嫁到本村的年轻媳妇开玩笑说“大太阳,哪来的雨,胡扯”,但谁也不会去违背老队长的话,届时都齐聚晒谷场,一声不响地把谷物全部挑进了仓库里。午后四时刚过,“啪”地一声闷雷,大雨倾盆。长辈与后生间的合作就如此默契。我读了许多书之后,带着迷惑想从长辈中获得悟解。他们却很淡定,脸上光彩照人地说:“我们都是文中子之后,青箱世家子弟,祖上传下来的。”当我再问谁是文中子,怎叫青箱世家时,他们除了说上一句“祠堂的神龛里有一只箱子,别人的祠堂没有”就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了。

读完大学中文和大学政治学课程后,我开始寻觅家乡祖祠遗落的那么青箱,但箱子里除了还有一套明代留下的族谱外,再也没有见着别的什么,老辈的族人告诉我,破“四旧”的时候,箱子被哪个族人藏了起来,改革开放后重新放置进神龛里的时候,箱子里还有不少的典章书籍,还有皇帝的诏书,后来不知道谁把这些东西偷去作为“文物”卖钱了,并且,祠堂的门楣上那块雕刻着“青箱世家”四个大字的牌匾也在“文革”中扫四旧给铲去了字迹,涂上了白色的石灰水。“青箱世家”已然不见,只留下一块斑剥的红条石。真是应验了唐代大诗人刘禹锡对祖上的偈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我为解开童年的迷惑而关注族事和族谱,努力破解“青箱之秘”。好在家里还有二十五史还有许多过去各位方家签名送我的方志书刊,在我主理族事的时候,研读族谱上的祖宗名讳排上了用场。当深入其中,便知“王氏青箱学”是关于典章制度和历朝施政故事的王氏家传学问,其实也是为族中子弟当官服务的一门学问。王氏青箱学作为王氏的家传官学,其目的是为做官服务,子弟精通后用之仕途,收效非凡。纵观祖上那些著名的政治家和谋臣,无不精通传官之学,为帝王将相之师著称于世。可见王氏青箱学与政治之间,有着内在联系。

“王氏青箱学”建立在家族教育基础之上,有两个重大影响不容忽视:一是帮助了王氏族亲在官场中的竞争,一批批博通古今的政治家应运而生。“王与马共天下”便是典型的一例。晋抚军长史王裁徙居南京的乌衣巷,“乌衣传人”便成为王氏的一个重要符号。他的儿子王导号江东,辅佐东晋元帝渡江以居江南天下,严格遵循青箱世学典章制度,简素寡欲辅东晋三世帝王元帝、明帝和成帝,出入将相却仓无储粟,衣无重帛,名重天下,赢得了“王与马共天下”的美誉。这便是史上“祁县王氏”的后裔。

之后应运谪生出兰田王氏、乌丸王氏、三槐王氏。自东晋名臣乌衣之首王邵封兰田县侯之后,兰田王氏孕育了有“江东独步”美誉的王坦之,弱冠知名能与谢安正色立朝尽忠朝政,人称“彬彬嘉宾江东独步”,弟弟王羲之用一帖“兰亭序”,至今无人超越,只让后人景仰。

乌衣巷口并非夕阳已斜,王坦之之后才过四世,便再次出现王冏在侯景之乱后奔走乌丸,产生乌丸王氏,隐居才过两世,王神念、王僧修尽管世为饱学之士,却博学有守屡徵不仕,宁愿在北齐屯田,也不采锦衣玉食。

一直到了王子圭的儿子王通,因为有青箱家学传留,备足济世之才,向隋文帝上了太平十二策,隋文帝未被采用,他含笑离开朝中,无论隋人再怎么徵选任用皆不起仕,世人称之有学有守,是汉晋以来第一人。但李渊是一个聪明人,他和他的儿子们依太平十二策,建立了盛大的大唐帝国,而隋朝的杨家却在一片惨杀声中让不可一世的王宫成为了李家的宫殿。而先祖王通被唐代帝王谥为“文中子”称作先儒,从祀皇家庙堂位列东府,这就是后人传颂赞美声中的“文中子之贤”。

文中子生子福畴,虽只是唐太宗贞观丁酉年的一个进士,在唐高宗时只做了个交趾县令,但他师沈博学文,生六子劬、勃、助、勉、劝等,劬、勃、勉在当时都俱才名,时人号“三株树”。而少小年纪的王勃六岁便善文词,更以一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名闻天下。今天,族人的每个大房皆有水府元君家庙,每年的农历八月初二和九月十三大张祭祀“水府老爷”,虽然年年如此,许多族人却不知为何会有此祭祀传承千年。王勃少小年纪被沛王召进署府,那篇痛骂武则天的斗鸡檄文惹怒了唐高宗,连父亲王福畴也遭连坐,在马当山见到水府元君,“当助清风一帆”次日便至南昌作下腾王阁序,当晚同卢照邻共榻,誉为“文章四杰”。族人年年例行的祭祀本出于此。望着到处都供奉着的水府元君,我常常低头不语,多少历史的感伤,在青箱世家之子中,不需要知道来由,已变成了一种文化的符号表征。

福畴的儿子名满天下,但也没有因王勃的连坐而家声不振,到了孙子辈王溥,已是北宋初年,宋代的赵氏帝王视青箱世家为宝贝,王溥官拜宰相,授华盖殿东阁大学士。王溥之子王言虽只做一个黎阳县令,也被誉为大茗莘人,在北宋咸平元年生了一个儿子王彻,在后唐庄宗的同光元年状元及第,最后做官到左拾遗。其子王佑,进士及第仕宋太祖为殿侍,作为宋太祖的近臣,少小年纪皇帝派他入使魏州调查符彦卿谋反案,其胆识竟敢以百口之家力保符氏无罪,并力劝宋太祖“五代之君多贻情,妄杀无辜致享国不长”,直言犯上被宋太祖怒贬为华州行军宾栈都门,后宋帝问其“给你爷王溥官做如何?”,他笑答“我不愿,臣之儿二郎可任其职”。于是在开封的府第前手植三槐“吾后世必有为三公者”,这便是王氏“三槐堂”的由来。

王佑的二郎就是宋代名相王旦,劳其一生辅佐宋代帝王,将宋朝推向了世间繁华的极点。王旦在相位时曾同寇准有口舌之辩,虽有如此过隙,但在年老辞相时,皇帝落泪问其谁可继其相位,他不计前嫌,强力推荐寇准为相,连皇帝都为他的胸襟感伤,去世后抚棺以慰,御笔亲题诏书封赏王旦上祖。北宋天圣三十九年八月初八日宋帝钦封三槐,王旦满门封了五进士,王旦的三个儿子长子王雍封为黄门侍郎,次子王冲封为户部尚书,三子王素封为谏议大夫工部尚书,王旦数子满门尚书,出将入相,也算是将青箱世家推向了文化的巅峰。

漫步赣州街头,今天赣州的文人雅士尽以宋城文化而自豪,市民也以能在赣州生活而宽心,他们口中笔中生花妙笔于八景文化,当他们游步文庙、光孝寺、江东庙、凤凰池这些千古风物,记下了苏东坡、孔宗翰、王阳明这些名人大儒,甚至面对通天岩的隐士阳孝本也能喋喋不休,但没有一个人提起过王素之子王兴,甚至在府志上还把王兴的名字写成了王希,我一直纳闷了几十年,难道是后代文人为避名讳而故意将王兴写成了王希?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是王素之子王兴进士及第后,先后任宜春萍乡簿九江丞最后升至赣县令时,把赣州的盐贸、丝贸、粮贸、材贸在赣江水路上打通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也是赣州史上经济、贸易的鼎极之时,他造下了文庙、江东庙、光孝寺,留下了马祖岩上的尘外亭,他将阳孝本推荐给了朝中重臣为幕府。今天,文人雅士们把苏东坡的八景文化诗,功劳都算在时任知府孔宗翰的头上,都说他是孔子的多少世孙,却没有人知道孔宗翰只是汴梁王家的一个小亲戚而已。夜话亭下,只是人们对苏东坡、阳孝本到底谈了什么而有兴趣,却不知夜话亭只是文庙、光孝庙的一个小小的附属工程仅此而已。王兴在赣县令上任满,他坐着轿子要离开署衙回故居汴梁,闻讯赶来的朴实赣州乡亲把他的轿子拦下,都不让大人走。甚情之下,他自此居于郡城的凤凰池,最后老逝在今天兴国的将军园址梅福山。

有两件事我想一提,一件是苏东坡皇诏平凡路经赣州,除了夜话亭下与阳孝本的长叙,还曾让人撑扶着登上了尘外亭,这是他老父亲的一种交待,更是为追忆王素之子王兴创下的这份基业,那时候王兴已经安葬在了兴国的梅福山。还有一件事是后人为拍叔祖王阳明的马屁,在王兴居住的凤凰池上立了一块牌匾,牌匾上其中有一句“凤凰池上出名贤”,这是后人对王兴最大的一种赞美,但王兴已经老去,他的后人散居在兴国城南、于都车溪、会昌湘乡。在明代被誉为王氏“三乡之盛”。

王兴之子孙也一直在朝中为官。南宋末年,整个三槐子弟为护宋室,全力协助文天祥抗元,无奈宋朝气数已尽,族中子弟死伤无数,留下追忆的思痛。开山祖十五郎就是文天祥时期的时任兴国主簿,文天祥败走东坑之后,他也来到了于都的车溪开基繁衍后世。整个元代,三槐在赣南一族,无论怎样徵选,竟无一人愿意入仕。所以,在整个元人统治的不足百年内,这一支系的子弟竟无一人做官入仕。

宋室虽亡,青箱依在。直至明代,“三乡之盛”的青箱世子,广设义仓,接济平民,抚慰官军,车溪王氏一族被史籍誉为“皆文中子之贤”。这种义仓,一直设到了清末民国初年。明清两代皇帝都极为重视三槐世子,珍重他们的青箱文化遗学。清代皇帝在赣南封了两个家祠,一是兴国清溪的“王氏家庙”,一是于都车溪的“青箱世家”,还置家法于祠内,真可谓天下祠贵,唯有青溪车溪。

虽是远房叔祖,在此却不能不提王阳明。他的才情学识胆气,非常人所能比。明代宦官当道,王阳明深知宦官当道,国无章法,殃及庶民,为了杀宦官的侍宠乱政,竟然指使亲侄子鞭治已经主理着东西二厂的皇帝宦,让天下人知道明宦为祸国殃民之逆臣。他只身一人巡视福建路经江西,却能坐断乾纲,平息辰濠的谋反。明代的赣、闽、粤、湘边境山区,土匪肆虐,又是他行辕南赣兼理云广,最后连自己也累死在南赣之地。遍读史书,像王阳明这样文能论道、武能用兵的能吏,屈指可数。平素爱看明史的妻子也赞美他“不是一般的人才,是神造的天才”。当人们问起我如何看王阳明时,我只能说上一句:“要得王阳明心要,必知何为文中子之贤、何为青箱之要,如何才能独步江东”。这是一种家学的必然联系,千变万化的才人,离不开青箱之秘。

“王氏青箱学”建立在家族教育基础之上的另一重要影响是推出了《仪注》、《晋宋杂记》、《古今丧服集记》、《齐职仪》、《礼杂答问》等官学著作,使“朝廷至今遵用之”。这些著作,无疑是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当时青箱世家精通此学者,也不只限于王准之父祖几人,而是包括整个家族的绝大多数人。与王彪之同时的王旬,人称“是近世识古今者”,在政治上博通古今;王朔之造《通历》;王韶之撰郊庙歌辞;与王准之同时的王弘,“博练治体,造次必存礼法,后人依仿,谓为王太保家法”;王僧绰“谙悉朝典,究识流品”;王僧虔“上表请正音乐”等等。无不都有家学渊源,所精通的学问,也都属于青箱学的文化范畴。

“王氏青箱学”也称“青缃学”。历朝历代的文人雅士和官宦之臣,都对“王氏青箱学”和“青箱世家”给予了无限的赞美,他们总是把世间最溢美的词汇用在了赞美青箱学上。苏舜钦《黎生下第还乡》诗:无废青箱学,穷愁古亦然。亦作青缃学。宋代刘弇的《蒋沙庄居》诗之六:“家有青缃学,儿传《急就》章。”唐代的刘禹锡《南海马大夫见惠著述三通勒成四帙上自邃古达于国朝采其菁华至简如富钦受嘉贶诗以谢之》写道:“青箱传学远,金匮纳书成。”在《衢州徐员外使君遗以缟纻兼竹书箱因成一篇用答佳贶》:“远放歌声分白纻,知传家学与青箱。”在贾耽的《赋虞书歌》写道:“须知孔子庙堂碑,便是青箱中至宝。”明代的无名氏 《赠书记·扫茔遘侠》:“髫年英俊,失恃茕茕甚,继箕裘青箱自幸。”清末的康有为在《大同书》甲部第三章中写道:“青箱谁寄,遗书何托;宗祀将斩,祠墓无依。”

今天人们如何谈论青箱学和青箱世家已不再重要,青箱已遗落于高阁,了然于胸者也只得秘要。无论宦海沉浮,抑或悲喜情仇,阅遍历史沧桑,青箱已远,秘要难寻。人生要走得顺当,世事要变得清明,后人要超越先世。当下坚信,秘要必成为秘钥,打开的永远是一条变化无穷的通途。

                                  2015冬月草就于马祖岩